这时,正端坐在堂前八仙桌边的正位上吃饭,见老主任司文智到来,赶紧站起来,让座:“来来来,坐这边,没吃饭吧?我也刚刚开始吃,没菜,这里将就一下。”
司文智自从那年选上村主任后,渐渐的有了个新脾气,进落人家,喜欢坐在主人让出来的东首位上,似乎背靠堂壁,面对门口,方能显现出村主任的权势和威严来。只有书记卢老五家堂前的东首位,他没去坐过,当然自从选上了村主任后,他也从不愿意去书记家里,其他人家堂前那条四尺凳子上无不落下他的屁股印。村里人都知道司文智的这一惹不起的新脾气,而且都知道四村合并后,他成了没落的老主任后,更加在乎这一位置。今年正月初三,三国通家请司家本族人吃饭,司文智去时,堂前东首位上已经坐着本族的四爷爷,司文智站在边上哼哼地打了几个鼻头屁,见人家没有让贤的动作,掉头就走,三国通追到门外,拖都拖不回来,对这个本家侄儿的新脾气了如指掌的三国通,不得不第二天再请一次客,没等其他客人到来,就自己先占了东首位,等门外传来司文智到来的哼哼呵呵声,赶紧站起来,迎到门口,恭恭敬敬地请他坐到了尊位上落座。
司文智在牛大炮让出来的尊位上坐了下来,掏出香烟盒,抖出一支烟来,自己叼在了嘴上,将烟盒扔在牛大炮面前,意思是你自己抽。
牛大炮从袋里摸出打火机,给他点上,朝灶间大喊:“春莲,舀酒!”
司文智说:“酒也不用喝了,刚从城里回来,肚子饿了,吃碗饭填饱肚子就好。”
牛大炮说:“酒总是要喝的,急啥?”
春莲拿来一只空碗,放在司文智面前,拿起杠几上的酒趸,从杠几下地上的酒坛里舀出满满的一趸酒来,倒入司文智面前的空碗里,说:“我去煎两个鸡蛋。”
司文智说:“鸡都没得养了,哪来的鸡蛋?”
牛大炮说:“我天天开车到宝龙桥集市,买点鸡鸭肉蛋,还不是很方便吗?”
司文智说:“今天怎么没开车?”
牛大炮说:“昨天晚上交警队的一个朋友说,今天路查,叫我今天先不要开车,农用车载人,抓到了要扣车扣证罚款。”
司文智说:“我以为你开车不方便接手机。”
刚才,牛大炮听到手机响,一看是司文智的电话,就知道他是来问情况,摸底细了。昨天司文智跟他说时,他信心满满,不就是投个赞成票吗?对舅舅来说,不伤皮毛不伤骨,落得好人好做。可哪里想得到,竟然一开口就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让他没有再有开口的机会。他没法子在电话里向司文智交代,只有关了手机,回避了再说。
牛大炮从袋里拿出手机,故作惊讶:“呀!什么时候没电的?”
司文智说:“我打电话,是问问你,你舅舅那里去过没有?”
牛大炮支支吾吾:“去……没……没有去……去过。”
吞吞吐吐,疙疙瘩瘩,哪码子事情?说去过了,没起作用,又没事!干嘛还要骗人呢?你没喝酒,那脸红得像关公,就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我答案。就算你,真的没去过,跟你讲过都一整天了,说明你不上心。好吧!既然你不想赚运沙石的运费,那就算了。司文智想起了三国通昨天跟他说的,用人呐!用错了!十足十是个“树子”“木头”!不足与谋!
牛大炮说:“你们村两委开会反正要到月底,还早着呢!我抽时间再去过。”
一个“再”字,不打自招了。
司文智全明白了,说:“不要‘再’了。开会的日期改了,提前到月中旬了。”
春莲端着盘子,放到了司文智面前,盘子里放着两个煎鸡蛋,说:“没菜,酒多喝点。”
司文智哪里还喝得下酒?拿起桌子上的香烟塞入裤袋,站起来就走。
司文智走在村道上,脚下的那双大头皮鞋敲击在鹅卵石路面,发出来咔咔的声响,似乎不同于往日,带有某种清凉和孤独,这种清凉和孤独从来也不曾侵袭过我们这位老主任那充溢着权力和金钱欲望的心灵,刚才牛大炮在他面前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举动,让他心里涌起一股子悲凉。他悲凉的不是牛大炮当不当得了他的说客,悲凉的也不是说客的对象卢大福能不能站在他的一边,在会上会不会拥护他的致富方案,而是悲凉自己何以在本村干部中失去了威望?何以在村子里忽然变得孤家寡人?想当初卢家村选举村主任时,卢大福是最支持自己的,有了卢大福的支持才有了卢老五的力挺,有了这两巨头作为自己的坚强后盾,才有了足够的选票,将他拱上了村主任的位置。哎——如今……
路上,遇有一两个老头老太骑着在门槛上,端着饭碗吃饭,听到熟悉的咔咔声,抬头问司文智:“饭吃过了没有?”“不嫌没菜,在我家随便吃一点?”司文智有气无力地应道:“吃过了。”“不用了。”鼻孔里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哼哼,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脆脆,像是满头心事压着,缓不过气来。
到了自家院门口了,院门半开半合着,屋角落里的藏獒听到主人熟悉的皮鞋声,贴地发出一声呜呜声,往日里,这是凯旋的箫呐,可今天成了落败的哀鸣,苦恼的伴奏,司文智听着都难受,他没好声气地呵斥了一声:“叫!叫你个头!”
怎么了?今天我的的主人哪根神经搭牢了?藏獒往后缩缩身子,下巴贴地贴得更紧,睁着两只泛着亮光的眼睛怯怯地瞧着主人。
仿红铜锌合金大门紧闭着,老婆到娘家蹭饭,还没回来,司文智便在门前的石桌旁坐了下来,从袋里摸出瘪蹋塌的香烟盒,抖了抖,抖不出一支烟来,干脆将烟盒撕了,揉成一团,朝藏獒扔去,藏獒受到突然的一击,只是拱了拱背脊,摇了摇尾巴,不做声了。亲爱的主人,你今天心里难受,要是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你就打我一顿,我也不心甘情愿,逆来顺受,绝不反抗!
司文智从三四支中华烟里头捡起挺括一点的一根,点着打火机,抽上了,他不再有闲情吐那花花的美丽烟圈,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目光透过院子的铁艺栏杆,落到了池塘边上的六角亭上,眼前浮现出那年清理池塘淤泥、安装仿木桩栏杆、建造休闲六角亭的热闹情景。那个时候啊,咱们的司文智刚刚选上村主任,好有号召力啊!他广播里一喊:“啊,这个,啊,广大村民们,清淤三天内要完成,虽然,这个已经承包给人家,但是,早点弄好了,大家可以早点在里头差麻将,打红五,聊闲天,年轻人可以在里头搂搂抱抱,谈情说爱,所以早点弄好了,受益的还是我们卢家人,如果在家没事情,都到塘边来帮递一下簸箕也好的。”话音一落,陆陆续续来了四五十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把个池塘四周围满了,不到两天一尺多深的烂污泥全清到了路下几丘田里做肥料去了,司文智指间夹着香烟,对村民们说:“谢谢啦!”村民们说:“司主任,要说谢,应该谢谢你!没你从上头争取来十万元钱,村里哪有可能弄这档子事啊?”哎——能够回到自己刚选上村主任那一两年的光景该多好啊!他只要在喇叭里一喊,啊,啊,广大村民们,我有个致富方案,请大家支持!这个,这个,就是将山上村后的那片山地用来修公墓,为了配套,将乌峰岭挖了改成公路,好通汽车。保证,话音未落,大家双手双脚鼓掌,咱们敬爱的司主任为“广大”村民谋福利呢,说不定,他又为村里争取了上头的拨款资助,哪有不支持的道理?群众是基础,有了基础的支持,你卢大福、卢老五敢反对吗?只要我们卢家大村的干部统一了,还怕你们牛角坞、山上和山下三个小村的小头目不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