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乌克尓河大战时候相比,今日的李定国戴着暖帽,一身青衣,低头顺目,完全就是一个从七品参议的打扮,若没有人告知,谁也不会知道,眼前之人就是在乌克尓河大战之中,一人一马,直冲到建虏白甲兵面前,一枪将尼堪刺于马下的勇士。
“李定国,朝廷现正在叙功行赏,加官进爵,你在乌克尓河之战有大功。不知你可想要什么官?”朱慈烺问。
李定国抬头,惶恐抱拳:“臣流贼出身,有罪于国家,能保全性命已经是陛下的恩德,何敢再向陛下求官?”
朱慈烺笑,换一个问题:“乌克尓河之战,是你第一次和蒙古人交手。你以为,蒙古人如何?”
“蒙古人骑射功夫,确实是精良,极擅长两翼包抄,进退极快,若是面对面的拼杀骑兵,确实不好对付,但其短处在于斗志不高,不能承受重大损失,稍遇挫折,就会有退怯之意,相反,我大明虽然不擅长骑射,但步兵精良,纪律严整,更有犀利的火器,因此,和蒙古人对战时,我们要扬长避短,步步为营,缓慢进攻,以时间换空间,待蒙虏松懈疲惫,再用精锐骑兵忽然出击,如此,当有胜利的把握。”李定国道。
朱慈烺点头:“你以为长城该如何守?算上这一次,建虏五年之内,已经三次突破墙子岭了。”
“臣以为,长城太长了,长城之外,非有屏障不可,若没有屏障,只是死守这那一些城砖,纵使守的再严密,时间长了,也会有破绽露出。”
“你说的屏障,指的是什么?”
“陷阱,伏击,多派侦骑,时时掌握蒙古人的动向,如果有可能,更是要主动出击,因为只有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李定国答。
“但这可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是,非有一支强大的骑兵不可。”李定国答。
“如果没有呢?”
“那就只有广派侦骑,小心谨慎,全心全意,布置第二防线,不能有任何疏忽的守卫长城了。”
朱慈烺微微点头,目光望着李定国,缓缓道:“如果朕令你为墙子岭游击。你能保证墙子岭不失吗?”
乾清殿。
隆武陛下的问话,令李定国一直冷静的眼神,忽然燃烧了起来——对他来说,在军机处为参谋,虽忙碌,但却平淡的生活,并不是他所愿,军中戎马,快意驰骋的疆场,才是他向往的所在,尤其陛下这么器重,亲自询问,欲任他为墙子岭游击,可以重新带兵,这岂非正是他心中之所愿?
所以一瞬间,李定国微微激动,但很快的,他眼神却忽然又黯然了下来,低头道:“陛下,臣不愿意为将,也不愿意再带兵。若是可以的话,臣想回陕西,安安稳稳的做一个农夫。”
朱慈烺微微惊讶,心说李定国难道还没有放下心中的戒备,以为我在试探他?所以不敢应允?
“宁宇是有什么顾忌吗?”朱慈烺立刻问。
李定国头更低:“没,这是罪臣的真实想法。”
朱慈烺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事,既然李定国不愿意说,他也不好再强问,于是微笑:“这是山西刚刚送来的冬枣,甘甜清香,清脆可口,宁宇你尝一尝吧。”
召见结束,李定国退出。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朱慈烺沉思。
——
这一年来,除了在军机处和军中的观察,军情司也一直都在派人秘密盯着李定国,从他们的回报和日常的观察看,李定国早已经斩断了过去,对朝廷并无异心,而面对关外的建虏和蒙古,他更是有极其强烈的敌忾和收复旧土的决心,这样的人,正是朱慈烺理想中的英雄义士啊。
所以对于李定国今日的推辞,朱慈烺有点不得其解……
“陛下。”
田守信为陛下换了一杯热茶,见陛下沉思,于是小声说道:“李参议如此……该不是为了李姑娘吧?”
听到此言,朱慈烺猛然一醒。
不错,大约只有这个原因了。
大明祖制,外戚不能干政,也不能为官带兵,如果李定国带兵了,并且有所成就,那必然就是斩断了李湘云入宫的道路,李定国和妹妹感情极深,不能见妹妹因为自己而断了入宫之路,他宁愿自己退缩,也要成全妹妹。
“明白了,你去……”
朱慈烺小声叮嘱田守信。
“李参议,请留步。”
离开乾清宫,李定国低着头,神色黯然的往前走,对他来说,拒绝陛下的任命并不容易,不是因为拒绝圣令的罪过,更因为这一年来,他每日在军机处,看着九边送来的建虏和蒙古的各种军报,心中更加明白,自己过去跟着张献忠在陕西河南湖广横冲直撞,残害几省的百姓,虽然不是故意,但却实实在在的是帮助了建虏和蒙虏,给朝廷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现在边事如此,也有他的一番罪过啊。
每每站在沙盘前,望着上面的小旗小人,遥想着塞外战事,李定国心中总是有一种戍边杀敌的冲动——好男儿,当战于边野,马革裹尸才对,只有如此,才能弥补过去裹挟百姓,内战逞凶的罪过。
他内心里,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能重上战场,驰骋边关。
但今日,当机会真的来临时,他却不得不拒绝,因为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私念而毁了妹妹的幸福。
为了妹妹,他宁愿回陕西做一个农夫。
听到后面有人喊,李定国站住脚步,转头望去。
只见司礼监秉笔,陛下的贴身田守信田公公正从后方追来。
李定国急忙行礼。
田守信到了他面前,说道:“李参议留步,陛下令咱家将这个交于你。”说着,将手中的一个物件递了过来。
李定国赶忙双手接过,原来是一把玉梳。
——
明代,男方向女方聘礼,需有梳子、尺子、压钱箱、如意秤、镜子,剪刀,算盘,这其中,梳子最有代表性,所谓“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梳子有“结发”之意,为聘礼必不可少。
李湘云父母双丧,和哥哥相依为命,如果下聘礼,自然是要下给李定国。
陛下不多说,只是一把梳子,但其间的意思却是很明显了。
李定国捧着玉梳,脸色微红,表情激动。
“陛下说,你担心的事,陛下自有解,但长城边塞的守卫,却容不得耽搁,因此,李参议调任墙子岭游击将军的委任命令,今日晚间,就会送到李参议的手中,望李参议不负圣上的期望,为国立功。”
“你想要什么人,可同兵部商议,所需的甲胄兵器,工部全部备齐,再从南海子拨出五百匹战马给你。”
“今日已经是二十三,马上就过年了,陛下说,原本应该过了年再让你出京的。但军情如火,一刻也等不得,所以陛下只能给你三天,三天后,你离京前往墙子岭赴任。”
“此外,陛下准你入宫一次,和李姑娘告别。”
话到说到这个份上了,李定国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于是他捧着玉梳,跪倒在地,决然道:“请公公回禀陛下,但使李定国有一口气,就绝不叫建虏蒙虏逾越墙子岭一步!”
同一时间,乾清宫。
朱慈烺放下保定巡抚徐标刚刚送来的一份奏疏,沉思了良久,抬头之间,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然后说道:“传户部侍郎堵胤锡!”
很快,户部侍郎堵胤锡进入乾清殿,参见隆武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