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5-01-11 14:12:11
第86章
经过飞机、长途客车、私营小巴还有摩托的转运,卓语冰终于回到了老家。
印象中这是自她不到三岁离开老家以来,她第三次独自一人回来。第一次是生母病危去世前,第二次是几年前回来给父母迁墓地,第三次,就是这一次了。
到家时姐姐姐夫哥哥嫂嫂还有侄儿侄女们都已等候她多时。这是他们家的规矩,有亲人回家来祭奠父母时,所有在老家的兄弟姊妹都要聚在一起,大家一起前往祭拜。
大姐说,这是妈妈生前定下的规矩,也是为了让孩子们有一个聚会的由头。
“爹爹,妈妈,小妹回来看你们来了。”一大家子来到父母的墓前,大姐把香蜡钱纸点上,开始说话,并且像仪式的主持人一样张罗着大人小孩怎么站队怎么行礼,接着大姐把各家各户需要向父亲母亲汇报的事情一一汇报,像唠家常一般,透着祥和与亲切,像是父母亲就在身边,并且真的能听见。
仪式结束后,浩浩荡荡的大队伍就要撤离,大姐安排着人员车辆。
“大姐,我想再待一会儿”,在点到卓语冰时,她这样对姐姐说。
“那好,我陪你留下,其他的兄弟姊妹们先回去。”大姐利落地答。
卓语冰并没有让大姐留下陪她,她对姐姐说,她想一个人跟爸妈待一会儿。她让姐姐先回,自己晚些时候回姐姐家。
大姐听她这么说,没有再坚持,带着大家伙儿离开了。
卓语冰很感激大姐的理解与默许。
这一次她回来,就是想单独地跟爸爸妈妈待一会儿。
吵吵嚷嚷的人群离开了,墓地又复归原来的宁静。
已是下午五点多,太阳光依然炽热强烈。
西移的光线照在墓碑上镶嵌着的父亲母亲的照片上,照片真的是能让人感到“音容宛在”的影像,卓语冰不禁久久地端详起父母的模样。
两张照片都是卓语冰亲自选定的。照片上的父亲星目剑眉,风神俊朗,既有知识分子的儒雅冲淡,也透出军人的坚毅沉稳。这本该是她最熟悉亲近的男子,可实际上他于她却是遥远又陌生——卓语冰对父亲的印象非常稀薄,甚至父亲的容貌长相她也完全只能依靠照片才能知晓。而关于父亲的人生经历,卓语冰也是近些年才开始打听收集。也许人只有到了某个年龄或已行至某个人生阶段时,才会对自己“所自何来”感兴趣吧。
事实上,迄今为止,她对父亲依然知之甚少,甚至关于父亲的真实姓名她都并不确定是否属实(因为据说父亲曾经用过很多化名)。
她只知道父亲曾经是个军人,抗战时期在政府的军队里从事情报工作,国内战争时成为国民党的投诚军人之一被收编到解放军的队伍,之后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战争结束后父亲退伍回到家乡。
父亲母亲就是在父亲退伍还乡的这一年认识并结婚的。其实父亲跟母亲并不同乡,父亲是邻省相距很远的另一个县城的人。这一年,这个陌生的男子来到了母亲家,说是特意来看望家里的两位老人家。他带了很多好东西前来拜访,他介绍了自己的姓名身份,却并没有说他为什么来。是受谁人之托?或是出于其他什么缘故?
这是父亲第一次见到母亲,也是母亲第一次见到父亲。这一年,母亲刚满十八岁。她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个英俊斯文气宇不凡的男子已三十五岁,比她年长十七岁。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男子在第二天又来到她家,正式地向她的父母提亲,请求把女儿许配给他,他说他会带她到城里,会好好地待她。
老父老母见天上掉下来这么好的事,真是又意外又高兴。虽然老父老母舍不得这个撑起了整个家的闺女,可是,女儿终究是要出嫁要离开家的。只是不知道这个男子年长闺女这么多,闺女乐不乐意。
果然,十八岁的女儿在这个时候说了“不”。
“因为他年纪太大?”姆妈问。
女儿摇头。
“因为他人不好?”
女儿摇头。
“你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妈——”女儿又羞又怒地制止了姆妈的继续追问,说,“我不离开家,我不离开你和爹……”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这傻孩子——”姆妈一听闺女这么说,就知道了女儿的心意,“怎么可能不离开家呢?闺女大了,总是要嫁人要离开家的……”
“我就偏不……”女儿说完扭头就出了屋。留下母亲在身后唉声叹气。
十八岁时的女儿,不是不中意这个英俊儒雅彬彬有礼的男子,而是她放不下年近花甲的父母。战争不断兵荒马乱的乱世,三个哥哥都从军打仗去了,一个都没有回来。那样的乱世,生命如蝼蚁,哥哥们能不能回来没有人知道,家里除了年迈体弱的父母,还有年纪尚幼的妹妹,她怎么能只顾自己抛下他们不管?
父母无奈,只得回了那后生,说女儿不答应。
“那么,如果我留下来,你愿意嫁给我吗?”这个三十五岁的男子平静地问。
十八岁的女孩难以想象这个从天而降的男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又惊又羞,脸颊涨得绯红,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得把头低低地低低地埋下,像是想要用那低下去的下颌压住将要狂跳出胸腔的心,压住她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话,她怕自己跳突的心会不顾一切地不知羞地说“我愿意!我愿意!我一百个一千个愿意!”
只有十八岁的女孩自己心里最清楚,对这个男子的爱慕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播下种生了根。可是她觉得自己不配,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可能看得上自己这样一个穷家小户的农村女子。
她没有想到他会提亲,她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说要留下来,像做梦一般——人世间怎么可能有这么美的梦?
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真的就这样留下来做了上门女婿。
直到很多年后他们的孩子们都还在充满好奇地议论着猜测着父母的这段奇缘。
虽然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他为什么会平白无故从天而降般地来到他们这个村庄来到母亲家看望她的父母,但是哥哥姐姐们还是一直在猜测父亲一定认识他们的某个舅舅,“说不定某个舅舅就是父亲战场上生死之交的战友,救了父亲的命,也许父亲是来报恩的……或者,父亲是在履行舅舅对他的重托……”哥哥姐姐们的猜测始终都是猜测而已,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父亲为何从天而降,并且落地生根,在此成了亲,安了家,安安心心地过上了庄户人家的日子。
日期:2015-01-11 14:12:33
据说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做农活儿很不在行(因为父亲是县城里长大的孩子),母亲常常会暗地里笑他,带着善意和怜惜,她不去教他该如何如何做,她只是抢着做所有的活儿——因为她不觉得他是该做这种粗活的人,她其实舍不得这个清俊的男人来干这些苦活儿累活儿。
但是父亲却非常好学,很快就掌握了各种农活的要领,这也是母亲极为崇拜父亲的地方之一——你们的爹爹脑子好有文化,做什么都是一点就通、一看就会。
安安稳稳的日子没过多久,各种运动就来了,像他们这样的偏远农村也不能幸免。
父亲曾经在民国政府的经历让他在各种运动中都很自然地被划入批斗对象。
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出一趟远门,走很多很多天,然后,他会带回来一封写满了字盖满了各种章的信,纸上是一些领导为他写的证明,证明他的清白,证明他于革命于国家的有益与无害。
也是这些个时候,让母亲更加感到这个男人的神秘和曾经不凡的过去,“你们的爹爹,以前一定是个人物。”这是母亲私下对孩子的絮叨。
凭借着这一次次的证明文书,父亲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运动。
然而运动范围越来越广,程度越来越深,父亲终究没有躲过最后这一次。
这一次运动来临时,父亲又去了城里,但却没有带回来他需要的证明,因为那些可以给他出具证明的人都已被批斗或关押也都成了人民的公敌。
父亲终于没有躲过被打倒被批斗的厄运,一度心中充满了歉疚,“本是想让你过上好一点的日子,没想到竟然这样连累了你和孩子……”他对母亲说。他曾经还想到过跟母亲离婚,不要拖累了她和孩子。可是这念头被母亲坚决地制止。
那天又要开批斗会,父亲天不亮就起了床。他必须要在天亮前就赶到会场。大冷的冬天,街道上几乎没有人。父亲在黝黑的路上疾步前行。快到小学了,批斗会都是在小学的操场进行,这时公路上有一辆大卡车呼啸着疾驶而来,父亲正准备让到路边,也许是借着车灯,他看见马路的中间有个小孩的身影在那里,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父亲一个健步上去把那孩子推到了一边,但他自己却没有躲过卡车的车轮……
那天早上,当母亲听到这个噩耗赶来时,再也哭不醒唤不回父亲……
那一年,他们结婚十七年……